长久以来,尽管国内外学者十分重视宋代历史,但研究重点总是偏重北宋,而对南宋有所忽略。言及南宋政治,多是“漆黑一团,腐败不堪”。
“南宋如果是这样腐败不堪的朝代,在强敌面前,它又怎么能立国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呢?”
在何忠礼看来,研究历史必须实事求是,没有绝对的好与坏,切忌写出悼词式或判决书式的文章。
“我这一辈子,就是为了还原一个真实的南宋。”何忠礼说。
(以下记者简称“记”,何忠礼简称“何”)
【40岁的研究生】 将时间夺回来
我原来想,一辈子当中学老师,也就这样安安静静过去了。但我心里始终有个想法:想多读点书。
记:您是杭大历史系毕业,为什么教的是中学的政治课?
何:1962年,我从杭州大学历史系毕业时,刚好是三年自然灾害,我们班一半多同学支了农,剩下来的一半,毕业分配也乱套了,有的到商店做营业员,有的到部队去当会计,我们班唯一的女同学在一家肉店卖肉。
我算是最幸运的了,回到母校绍兴第二中学教书,开始是教历史和政治,第二学年起,全部改教政治课。从此,我与以前所学的中国古代史彻底“决裂”了,因为当时讲这些,容易遭到批判。
后来,因为我爱人在杭州工作,我调到杭三中当老师,但教的还是政治课,这一教就教了16年半。
记:您是不是还是比较喜欢历史,所以40岁了还去考研究生?
何:其实,比起那位每天在肉店拿肉刀的女同学,我已经很不错了,至少专业稍稍对口。
我原来想,一辈子当中学老师,也就这样安安静静过去了。但我心里始终有个想法:想多读点书。
考研究生这件事很偶然。
1978年4月3日,我带学生学农,中午吃饭时,看到地上有一张被踩得一塌糊涂的报纸,我一看,上面有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消息:研究生放宽报考年龄到40岁。
以前年龄过了35岁,是不能考研究生的。我心里一动,我11月生的,还有半年时间才到40岁,还有希望,就马上去报名了。如果这张报纸没看到的话,我就错过了,就永远没机会从事史学研究了。
记:40岁读研,当时在同学中算高龄了吧?
何:所以我有一种迫切感,因为同学都只有二三十岁,我已经40岁了,时不我待。我只有一个目的:努力学习,将损失的时间夺回来。
所以这三年,我不打老K,除了学校组织外,不看电影,不去旅游,我就是足不出户,在宿舍苦读书。
记:陈乐素和徐规先生是您当时的导师?
何:陈先生后来调到广州暨南大学去了,所以徐先生是我的主要导师。
我一篇文章写好,他一字一句一个标点,全都改出来。我要写一篇文章,他就把手中的资料分好类,做成卡片送给我。
他对我最大的影响是:不要追求名利,不要写违心之作,不要写趋势的文章。此外,他非常强调考证,这对我影响很大。
【宋代的科举】 一切以考卷为标准
只要钻进去了,就会发现有意思得不得了。
记:在一般人看来,科举挺枯燥的,但您早前选择了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作为主要研究方向。
何:你只要钻进去了,就会发现有意思得不得了。
宋代科举考试,不看你什么成分,有多少财富,就凭实力,分数面前人人平等,一切以考卷为标准。
记:古代考试开后门的事情应该也有吧?
何:没错。像现在高考出题目,老师都要隔离起来,等到考完才“放”出来。在唐代,考官是不隔离的,这下好了,权贵们都来开后门了。而且唐代是可以公开请托的,有钱的托钱,有才的托才。
托才就是把自己平日的作品,在考试前送给考官,求推荐。在古代,这叫行卷。但是托才的人是极少数的,更多的人还是靠珠宝、地位开后门。所以到了宋代,皇帝对开后门特别厌恶,就没什么机会了。
记:比如说,有哪些措施呢?
何:在省试时,一旦任命为考官,他们必须马上锁宿,就是隔离。有的考官自己没有马匹,皇帝就从后院牵匹马出来,把你请上马,旁边再守着两个保镖,不允许你同亲戚、僚友交谈一句。
隔离还不够。考官进去之前,还是知道某某人的小孩子要考试,卷子上看得到名字的。于是,宋代科举采取了一个措施:封弥,就是把名字封起来。后来叫弥封,现在我们就叫密封。
记:这不是跟我们现在考试一样吗?
何:一模一样,这就是宋代影响现在的一个重要方面。但它比我们还要严格,封弥以后,改卷子有两道,初考和复考。
初考打的分数,也要封起来,不让复考官受影响。
但是,这又有问题,还是可以作弊的,因为笔迹看得出来的。于是又来一个制度,叫做誊录。卷子交上去,就找人把卷子重新抄一遍。每次科举,都有几百个人负责誊录。考官拿到的卷子,都是誊录好的了。
正因为这样,一些贫民子弟,像范仲淹、欧阳修、蔡襄才能跳脱出来。
记:那时候如果作弊被抓到,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?
何:宋代还是比较宽的,不像清代那样要满门抄斩,充军到东北。一般就是根据情节轻重,几年不许参加科举,很严重的才永远不能参加。
【史料的考证】 宋代没有“爱卿”
皇后叫自己“本宫”,皇太后叫自己“哀家”,怎么会呢?她们只会说“妾”。
记:您现在主要研究南宋史,对于南宋史的认识,我们现在有哪些误解?
何:研究了南宋,我才发现根本不像人们所说的,腐朽、偏安政权,宋高宗成天游山玩水,养一群鸽子,不是这么回事。
记:比如说呢?
何:宋代的知识分子,是历朝历代日子过得最舒服的。比如说,皇帝要任命一个外戚做官,官员们肯定要弹劾反对,甚至拽着皇帝的手,喋喋不休地反映情况,这在其他朝代是不可想象的。
在明朝,如果大臣直谏,惹得皇帝不高兴,要脱裤子打板子的。但是,宋代规定,对台谏官、大臣是不能杀的,知识分子有很大的发言权。
再尖锐的意见皇帝也要听,最多是不理睬你,实在恨死了,就把你贬谪到外面,但过了一段时间,还是会把你叫回来,甚至升官。
正因为统治者对知识分子的重视、开放,所以宋代文化能发展得这么好。
为什么南宋能抵御蒙古50年,就是依靠人心。范仲淹的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、文天祥的“留取丹心照汗青”这类名言,出现在宋代,绝非偶然。
记:你觉得史料是能完全信赖的吗?
何:不能,历史记载有局限性,不是百分百可靠。
一是政治气候的影响;二是传统观念的影响,比如秦桧很坏,岳飞很好——好与坏,很绝对;第三,个人的好恶与利益。我同你好,就把你写得好一点,同你关系差,把你写得很差。
历史是一门求真求实的学问,所以我的原则是,研究历史,离不开史料,但绝不能偏信史料,一定要认真考证。
记:有剧组请您做过历史剧的顾问吗?
何:有一个电视剧本就被我枪毙掉了。剧本说,岳飞要死了,秦桧带了酒去看他,见了面嚎啕大哭。为啥呢?因为秦桧的儿子,喜欢岳飞的女儿……哎哟,这个乱七八糟的。
还有啊,皇后叫自己“本宫”,皇太后叫自己“哀家”,怎么会呢?她们只会说“妾”。还有,皇帝叫大臣“爱卿”,错!一般都叫“卿”,在宋代绝对没有叫“爱卿”的,在明清也少见。
记:那“小主”的叫法对吗?
何:那倒是没问题的。
本报记者 马黎